站在呂梁山的脊梁上往下望，溝壑里的秋陽像撒了把碎金，把層層疊疊的梯田染得暖烘烘的。田埂上的酸棗樹掛著紅透的果子，風(fēng)一吹就晃出細(xì)碎的響，像極了老家院里奶奶搖著蒲扇的絮語。山西人的情懷，是從這黃土里長出來的，帶著山藥蛋的綿密，裹著老陳醋的醇厚，一開口就沾著汾酒的熱辣。你若彎腰抓一把腳下的土，指尖會沾著潮氣與暖意，那是千年農(nóng)耕文明沉淀的溫度，是山西人祖祖輩輩扎根的底氣。

晨霧還沒散的時候，平遙古城的城門就吱呀開了。挑著豆腐腦擔(dān)子的老漢踩著青石板路，木桶外裹著厚厚的棉絮，生怕熱氣跑了去?！岸垢X——熱乎的——”吆喝聲裹著晨霧，在巷子里繞了幾個彎，鉆進(jìn)臨街的窗欞。墻根下坐著的老者捧著粗瓷碗，碗沿磕出了細(xì)密的紋，筷子尖沾著辣椒油，慢悠悠地?cái)囍肜锏姆蹢l。他們的話里帶著晉語特有的抑揚(yáng)，“今兒個這醋夠味”“可不是嘛，老張家新釀的”，像城墻磚縫里的草，不張揚(yáng)卻透著韌勁。誰家的閨女隔著門簾喊一聲“爹，回屋喝米湯咧”，聲音撞在灰瓦上，落下滿院的家常。古城的磚墻上，還留著舊時的商號印記，“協(xié)同慶”的字跡被風(fēng)雨磨得淡了，卻依然能讀出當(dāng)年票號遍布天下的榮光——那是山西人用算盤珠子算出來的傳奇，是走南闖北卻不忘本的堅(jiān)守。

往南走，晉南的麥田在春天里鋪成綠毯。清明前后，農(nóng)人牽著牛走在田埂上，犁鏵翻起的黃土帶著新翻的氣息，混著麥苗的清香，飄得很遠(yuǎn)。運(yùn)城的鹽池在陽光下泛著銀光，像一塊鑲嵌在黃土高原上的碧玉。老鹽工們戴著草帽，彎腰在鹽池里勞作，粗糙的手上沾著鹽霜，卻笑得滿足。他們說，這鹽池養(yǎng)了運(yùn)城人幾百年，從堯舜時期就有了，每一粒鹽都帶著老祖宗的智慧。傍晚時分，鹽池邊的村落升起炊煙，家家戶戶的廚房里飄出面香——晉南人愛吃饃，鐵鍋貼出的鍋盔外脆里軟，咬一口滿是麥香，就著腌蒜吃，越嚼越有滋味。村里的老戲臺前，孩子們追著跑，大人們搬著小板凳占位置，等著晚上的蒲劇演出。戲臺上的花旦穿著水袖，一開口，婉轉(zhuǎn)的唱腔就繞著鹽池飄遠(yuǎn)了。

黃河在晉陜峽谷里拐了個大彎，浪頭拍著崖壁，濺起的水花里都帶著歷史的味道。磧口古鎮(zhèn)的老碼頭還留著舊時的石階，被船工的腳步磨得發(fā)亮，縫隙里嵌著河沙與時光的痕跡。曾幾何時，這里滿是駝隊(duì)的銅鈴響，晉商的馬幫從這里出發(fā)，把茶葉、絲綢運(yùn)向蒙古草原，又把皮毛、藥材帶回山西。古鎮(zhèn)的巷子里，還能看到掛著的老布幌子，“大德通”“日升昌” 的字號刻在木門上，木框上的雕花雖已褪色，卻依然能想象出當(dāng)年掌柜們在賬房里撥弄算盤的模樣。如今的磧口，多了些游客，卻沒丟了本真。巷口的老茶館里，掌柜的用粗瓷壺沏著磚茶，給客人倒茶時會說：“慢些喝，咱這茶經(jīng)得起泡。”這話像極了山西人，不急躁，卻有韌勁，經(jīng)得起歲月的打磨。

秋風(fēng)起時，晉北的高粱映紅了一片天。田間地頭，農(nóng)人扛著鋤頭，腳步踩在松軟的黃土上，每一步都透著踏實(shí)。他們愛把收成的糧食曬在自家屋頂，玉米棒子掛在房檐下，像一串串金色的燈籠；紅辣椒穿成串，掛在窗欞上，把院子映得紅彤彤的。到了飯點(diǎn)，煙囪里冒出的炊煙裹著莜面的香氣，飄得滿村都是。山西人待客實(shí)在，不管你是?？瓦€是陌生人，進(jìn)門先遞上一碗熱水，接著就往廚房去忙活。端上桌的總是滿滿一碗刀削面，師傅削面的手藝一絕，面團(tuán)在手里轉(zhuǎn)著，削出的面片像柳葉一樣，落在滾水里翻騰。澆上肉醬，再配上一碟腌蘿卜、一瓣大蒜，吃得人額頭冒汗，心里卻暖烘烘的。主人家還會問：“夠不夠？不夠再削一碗！”那語氣里的熱情，像晉北的太陽，直白又溫暖。

大雪封山的時候，五臺山的寺廟里飄著香火味。紅墻黛瓦上積著厚雪，檐角的銅鈴在寒風(fēng)中輕輕搖晃，聲音清越，能傳到山腳下。山腳下的村落里，村民們圍坐在熱炕頭，炕桌上擺著炒瓜子、煮花生，手里納著鞋底，嘴里哼著晉劇的調(diào)子。晉劇的唱腔里有山西人的喜怒哀樂，高亢時像太行山的瀑布，“嘩啦啦” 地沖下來，震得人心里發(fā)顫；婉轉(zhuǎn)時像汾河的流水，慢悠悠地淌，纏得人心尖發(fā)軟。臺下的觀眾拍著巴掌，跟著調(diào)子輕輕哼，臉上滿是滿足。有老人會指著戲臺說：“我年輕時就愛聽這出《小宴》，如今聽著還是那么得勁。”這種刻在骨子里的熱愛，不分老少，不分貧富，是山西人最樸素的精神慰藉。

離鄉(xiāng)的山西人，走得再遠(yuǎn)，心里都裝著一捧故土。行李箱里總會塞著媽媽釀的老陳醋，玻璃瓶裝著，外面裹著軟布，生怕碎了；口袋里揣著爸爸炒的瓜子，用牛皮紙袋裝著，還是小時候的味道。逢年過節(jié)，最想念的還是家里的那碗小米粥，黃澄澄的小米熬得稠稠的，就著外婆腌的芥菜，一口下去，滿是家的味道。他們總說，山西的黃土最養(yǎng)人，走得再遠(yuǎn)，根還在這里。就像汾酒，越陳越香，山西人的情懷，也越久越濃。有次在外地餐館吃飯，聽到鄰桌有人說晉語，瞬間就覺得親近，忍不住湊過去問：“您是山西的？”對方笑著點(diǎn)頭，遞過來一顆糖，說：“咱山西人，走到哪兒都是一家人?！?o:p>

夕陽西下，黃河的浪頭被染成了金色。岸邊的老槐樹歪著身子，枝丫伸向天空，像在眺望遠(yuǎn)方，又像在守護(hù)著這片土地。樹下的石凳上，兩個老人在下著象棋，棋子落在石桌上，發(fā)出清脆的響。“將軍！”一聲吆喝，引得路過的孩子圍過來瞧。不遠(yuǎn)處，孩子們追著蝴蝶跑，笑聲灑在黃土坡上，落在黃河水里，跟著浪頭漂向遠(yuǎn)方。這就是山西，有山的厚重，有水的靈動，有古城的滄桑，有村落的溫暖。一捧黃土，一碗陳醋，一句鄉(xiāng)音，一段晉劇，就足以讓每個山西人熱淚盈眶——因?yàn)檫@里，是他們永遠(yuǎn)的根，是刻在血脈里的牽掛，是無論走多遠(yuǎn)，都想回來的家。